11月16日早晨8点半，太阳终于越过山巅，照进山坳里的小村庄，一间民宿外墙上，一排温度计上的刻度，快速从零下5上升到0。

　　65岁的张永香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，拿着扫把走到街上。刮了一晚上的狂风，把前夜的大雪刮得干干净净，除了背阴的墙角处，还偶尔残留着一点点积雪外，洪水之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，没什么可打扫的东西。她紧了紧棉衣，离开空旷的街道，回到家里，推开门的一刹那，湿润的热气扑面而来。

　　假如以北京城区为参照，位于灵山山腰的江水河村，就处在这座城市头顶1400米的高空。

　　江水河是北京海拔最高的村庄，隶属于北京市门头沟区清水镇，距离北京市区130公里左右，和河北涿鹿县一山之隔。村庄藏在灵山东麓的一个小山坳里，年平均气温只有6.5。

　　很少有人了解，在这座藏在北京深山里的“雪乡”里，全年的无霜期不足百天，每年漫长的冬季，从10月开始，会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的5月，张永香的记忆中，最晚的大雪，出现在6月份，那一次大雪中，刚刚抽出嫩芽的树木、正在萌发枝叶的庄稼和野花，全都冻死了。

　　正常年份，村里的暖气，一般都要开到4、5月份，遇到冷冬，取暖的时间会格外漫长。54岁的周玉国，在去年10月3日打开了家里的暖气，那以后就再也没关上，一直用到今年的五一。

　　寒冷，是这个村庄冬季的主题，短暂的无霜期，不适合生长周期较长的作物，深山中也没有过多的土地让人们耕种，这个105户210人的村庄里，土地最多的时候，也只有几百亩山地，如今，每家只有几分自留地，种点短生育期的蔬菜，比如应季的豆角、茄子，可以冬储的土豆、白菜、萝卜等。在城市里已经渐渐消失的冬储蔬菜，在江水河村，是村民们越冬的必备工作。在过去，大雪封山是常事，齐腰深的大雪，经常半个月也不会化。但近几年来，路政专门安排了铲雪车，每次下雪，都会一路上山铲雪，从109国道开始，沿着灵山路，一路铲到涿鹿县，打通村里的通道。

　　每年十一前后，张永香都要腌一缸酸菜，夫妻俩一直可以吃到来年夏天。学会网购之后，张永香的丈夫在网上买了一个新的塑料大桶，这成了他们家今年腌菜的新装备，只是网购的快递送不到村里，只能在30公里外的镇上去取，那里有快递存放点，每隔几天，村里就有人去集中取快递，把村民们的快递一起取回来。

　　生活在平地的人们，很难想象高山村庄里的寒冷，在江水河当了两年的的杜德松，起步适应这里的冬季，但有时候，仍然会觉得难熬。冬天出门，不管穿得多厚，手都不能露在外面，有一回他在街道上接了个电话，短短几十秒的时间里，手被冻得生疼，碰一下就像刀割一样。

　　2023年的冬天，比往年来得晚了许多，一直到11月15日夜里9点，第一场雪才下到村里，杜德松出门拍了点视频，发给了城里的朋友，又赶紧回到了屋里。

　　冬季的江水河村，比山下的村庄更安静，寒冷的天气中，人们更愿意待在温暖的家里。过去数十年中，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没有变过，变化的只是取暖方式。

　　京西大山里漫山遍野的枯枝，是江水河人冬季温暖最早的来源。58岁的闫有亭还记得小时候的火炕和烧火灶。每年秋冬季节，家里准备的柴火垒成高高垛，码放在院子里，屋里安个灶，灶上放一口干锅，昼夜不熄的火焰，把铁锅烧得通红，散发的温度，让整个房间都变得暖和起来。

　　江水河不产煤，在改革开放之前，能烧得起煤的人家很少，后来慢慢煤多了，人们会赶着驴下山，驼回来一袋袋煤，在家里的地上挖一个坑，安一座地炉子，地炉子连通着火炕，里面烧的是湿煤，把煤粉加水，和成湿饼，放在炉子里，既可以做饭，也烧热了炕。再后来，又有了“洋铁炉”，地炉子才慢慢退出人们的生活。

　　只有孩子们不惧怕寒冷，50岁的杨得伶还记得，小时候的冬季，一大群孩子们走上雪后的街头，找一块大石头，坐在石头上，沿着倾斜的村道一路滑下来。如今，年轻人们走出大山，进入城市，也带着孩子们在城市里读书、上学，她不知道，冬日里坐在温暖的教室里，孩子们会不会向往外面的冰天雪地，只是村庄街道上，再也没了小时候的热闹。

　　地处高寒山区的江水河，缺地，也缺农业产业，但在过去，这里并不冷清。由于紧邻灵山，在上世纪灵山景区建设时，租用了村里很多地，这些地给村里带来了稳定的收入。而村民们，也依靠着景区生活。

　　54岁的周玉国，是村里最早买马的人。江水河以前没有供人们骑乘的乘马，只有驮马，或者用于配种生骡子的马。改革开放后，灵山渐渐有了游客，最初是一群写生的画家，他们来到灵山，在村民家里付费吃住，平时登山写生，偶尔也乘兴游玩，慢慢地吸引了更多人来，也给这个深山的村庄带来了新的机遇。周玉国的第一匹马，是从邻近的涿鹿县买回来的，花了720块钱，专门给游客骑乘，一次3块钱，第一天经营，他就赚了70多块钱。随着旅游业的发展，村里慢慢的变多的人开始经营马匹、开民宿。

　　不过，随着生态转型的推进，灵山进入了生态保护的阶段，村里的产业也开始转型，随之变化的，还有村民们的取暖方式。

　　传统的煤球、煤粉等逐渐退出，代之以清洁能源，冬日烟囱里不间断的烟渐渐消失了，满地的煤灰也消失了。

　　2018年，周玉国改造了自家的房子，撤掉了炉子，装上了新的电能采暖设备。和江水河的许多村民一样，最早用的是一种储能式电暖器，像一个扁平的铁箱子竖在屋里的墙边，铁皮箱子里装着耐火砖，砖之间夹着电热丝。这种电暖器热得慢，但也凉得慢，耗电不多，采暖效果却不错，晚上在暖器上放一盆水，第二天早晨起来，水温接近烧开的程度，兑上凉水，一家人洗漱就够了。

　　不过，式电暖器供热的面积不大，一台机器只能供一间房子取暖，而且有几百斤重，不易移动。如果每间房子都安装一台，耗电量又太大了。于是，开始有人改为新式的电暖器，直接用电供热，可以再一次进行选择不同的形式，地暖是村民们选择最多的，电热丝直接铺设在地板下，整个屋子都热了，而且不易损坏。

　　闫有亭给自家的三间新房子都铺了地暖，闫有亭的老婆喜欢养花，地暖可以让盆花在冬天也正常生长。三间房子的地暖可以单独控制开关，两间同时开的时候，屋里的温度接近20，足够夫妻俩人和他们的花过一个温暖的冬天。

　　前两年，闫有亭和妻子在城区看孙子，闫有亭还在城区找了个工作。今年7月底的那场洪水后，夫妻俩人就回到了村里，重新整理了房子，准备在村里安居过冬。

　　11月16日晚上，江水河村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，雪片纷飞，霎时间就染白了村庄，闫有亭家里的玻璃上，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汽，把呼啸的风雪挡在窗外。他穿着一件单衣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，时间还早，冬日的村庄没什么要忙的事情，晚上可以晚一点儿睡。

　　60岁的周玉珍也在看电视，妻子赵连红在煤气灶上，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沙棘汁，沙棘是山里的小沙棘，个头很小，但很甜，秋季成熟的时候，赵连红上山，用剪刀连枝条剪下来，带回家里，放在冰柜里冻上一天一夜，拿出来轻轻一磕，沙棘就掉下来了，枝条上的尖刺不会伤手。这些沙棘在冰柜里可以存放很久，用的时候拿出来，加点儿冰糖，熬一锅沙棘汁，冬天热饮，夏天冷饮，是山里人独有的享受。

　　赵连红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，电能供暖的房子里，没有永远都收拾不完的煤灰，没有烟熏火燎的气味，也不用总是想着添柴添煤，更不需要过多的担心煤气中毒。桌子上放一盘瓜子，灶上热一小锅沙棘汁，两个人可以安安稳稳地熬到半夜。

　　电暖器干净、方便、安全，但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，比如电费，乡村清洁能源供暖采用政府补贴电价的方式，从11月1日到次年的3月31日，5个月中，每天晚8点到早8点的12个小时，电费只有1毛，同时每家在每个采暖季里，补贴电价的上限是1万度。大部分只有两个老人的家庭来说，1万度的额度足以让他们度过冬季，但即便如此，电费也是一笔大开销。周玉珍的一间客厅和两间卧室，全部开着暖气的线块钱左右的电费。闫有亭家一冬天也需要4000块钱左右的电费。

　　过去几十年中，周玉珍养过马，开过民宿，等到年纪大了，马也退出了江水河，只有民宿还开着，夏天的时候，时常会有人来住，到了冬季，民宿闲了下来，夫妻两人也同样安闲了下来，两个女儿都在城里，平常回家并不多。

　　不只周玉珍家如此，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如此，在城市化的进程中，不断地接受着城市带来的改变，比如民宿，比如清洁的采暖方式。同时，人们也在不断地进入城市，留在村里的，大部分都是老人。杜德松介绍，江水河村的105户村民中，冬季常住在村里的，大约只有20到30户，一共50多个老人。

　　2022年秋天，江水河村的绝大部分村民完成了煤改清洁能源的改造工程，安装了空气能供暖的设备，空气能供暖其实也一样用电，只不过电能驱动的是空气能热泵，而热泵则带动一整套水暖系统，水暖系统能按照村民自己的意愿，选择地暖或者暖气片等不同的形式。

　　和过去的电暖器相比，空气能供暖设备更省电、舒适性更好，对输电线路的要求也更低，但如果天气过冷，可能会影响采暖效果。杜德松介绍，2022年参与改造的79个院落中，有56个安装了，剩余的仍选择了纯粹的电采暖，都是清洁能源。改造在2022年9月完成，到10月，全村所有人都用上了清洁能源。

　　张永香的家里，也换装了，连通了屋里的地暖。张永香和丈夫都在村里参加了公益岗，在村里做保洁环卫。每天打扫2到3次。

　　今年7月，暴雨和洪水中，江水河的水电网路被冲毁，断水7天，断电8天，随后恢复了应急保障，入冬之前全面回到正常状态。走在江水河的村道上，洪水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，一处滑坡的山体上，刚刚修建的台阶式排洪沟前，还残留着大小不等的石块，村道的路面被洪水冲得坑坑洼洼，还没有完全铺平，村道上的一处塌方，还在修复之中。

　　不过，随着电力的恢复，这个入冬最早、冬季最长的村庄，已经全方面进入了供暖季节，杜德松和记者说，入冬之前，清水镇协调了多个供暖设备的厂家，对各村的供暖设备做检修，将洪水中损坏的设备全面修复，入冬之后，镇里还为每个村庄发放了五个生铁炉子和两吨煤，以备不时之需。

　　这场超出预计的灾难刚刚过去3个月，正在舔舐伤口，重新学习怎样和自然相处。江水河改造后的民居，大多有宽大的窗户，这可以给游客带来更舒适的体验，也可以给冬日房间里，带来更多的阳光和温暖。

　　11月16日，上午10点多，阳光照进宽大的玻璃窗里，屋里的气温迅速在升高，待在窗户前，会微微有些发汗的感觉。回到家里的张永香刚刚发了一盆面，放在窗户前的桌子上，在太阳下山之前，足够面发起来。丈夫周永会晚回来了一会儿，他脱了外衣，洗了把脸，走到窗户前，看了看养在架子上的花，两盆天竺葵，正开出一团团火一样的花。